鄒馥曲線上連載短篇小說【櫻桃】……P3

嘆息,是這嘆息,從妳的靈魂深處泌出,以一種神秘敏感的姿態。即如今朝,縣長離妳三個小時五十六分之刻,穿梭縣長官邸的狗,狂狂撕裂牠們看守黑暗的喉嗓時,嘆息彷若能穿越六公里遠的距離,去追隨官邸犬吠的節奏,而吟起一種走調的樂曲。

但那刻,妳溺在匪夷所思的夢況,絲毫無覺,慢說不能欣賞這及興的演出,更不用講會明白縣長官邸裏躺在縣長旁邊,獨擁一件羊毛薄毯而雙目炯炯的縣長夫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在想什麼?是狗叫聲的雄壯程度?是守衛瞌睡的年輕姿態?亦或縣長長久以來的遲歸不歸的種種原因?

妳在夢裏,混沌不知。妳只是延續妳規律的輕嘆,直到妳泌出自縣長走後的第五十七個嘆息時,妳已經在妳微腴蛋型的顏容,塗上密密一層細小霜白泡沫的滋潤潔面乳。妳俯下頭胸,以一種較縣長輕靈美巧的指態擰開泫泠泠的水,然後合掌如倒開的傘,接滿滿冷沁去摀熨剛從夢中上岸的臉。剛從夢中上岸的臉,與剛從澳洲歸國的臉迥然而異。

三年又九個月前,妳自澳洲領了七位議員回來,甫跨出飛機巨大的身體,就一眼瞧見妳越過出境大廳直抵空橋上享有特權如太陽炫燦的縣長。妳的縣長抿著讚賞等候的微笑立在距妳三公尺遠的地方,妳震顫著心臟糾揉著腸胃恨不得直接跳進那厚結的臂膀。

但妳只是薄薄地笑,像桂花那樣可以保存長久的笑,妳一路帶到縣長的身邊,在妳靠近縣長具有強勁磁力的身體時,妳,幾乎顛簸了腳步。可妳強作陣靜,故意回頭招呼跟隨妳後的議員。但妳如何也未能料及,一隻溫熱放射電流的大手,居然毫無預警地,在眾目睽睽下,摟住,摟妳嬌慄的肩。

是的,這嬌慄的肩在妳粉籃色系的閨房裏已經被這隻如陽光茫爪的大手撫搓揉膩過無數次,但沒有一次這樣的接觸,是在第四隻以外眼睛觀看的情形下進行。更何況,現在有七雙議員的眼;以及眾多選民的眼,在與妳同一個時間中去解讀這摟抱的肢體語言。

那時,妳鏤著淚眼顫著笑唇紅著喜靨的臉絕對不同於妳現在剛泅出夢境恍恍惚惚的臉。妳泅出夢境恍恍惚惚的臉還沒有想起妳決定妳要增加對縣長的愛抑是怨,妳只是讓不斷從水龍頭瀉出的冷,去甦醒妳陷落到生命底層的意識。

可,盤坐在縣長身邊佛像面前的縣長夫人不需要甦醒意識,她的意識是不眠的星辰,永遠靜靜孤孤地亮,亮在她自己的心裏。白日,陽光太烈,沒人看見;夜晚,眾人皆睡,更感覺不到;但她亮著,以她自己懂得的光度去品讀週遭,以及,妳的縣長。

妳的縣長,在這七點三十六分,正盤坐在佛像面前以及夫人身邊,雙臂舒垂,指捻蓮花,看上去像一波不起的水一絲不動的風。但遠在六公里外才拭乾面上水漬的妳,不可能看見,縣長虯蟠如龍兩道眉中央的印堂,宛若一枚自行顫動的心臟,抽搐著縣長無法克制無法解釋的慌張。慌張佔領縣長眉心為發射恐懼的基地,恐懼以病毒遊蕩血液的速度入侵全身。終究,在縣長無法偽裝於佛像之前夫人之濱時,縣長立起莫名發軟的身,離開佛堂。

可巧,這刻妳也離開妳甦醒自己的浴間,來到妳床旁的長鏡。紅木為框蕾絲點綴的鏡裏,妳再度看見自己。

自己取下扁嘴髮夾,毬結的髮披落下來,這披落的樣態多少與今晨零點三十六分妳剛聽見鑰匙開門聲從床上躍起時的髮態有幾分相似。那時,妳本來已經起身要穿鞋下床,但妳生了某種想頭又倒回床上。妳背對房門,把身體和臉藏進很像天空的薄被,豎耳聆聽,聆聽妳縣長入門後的每一款聲音:換鞋、置鑰、進房、脫衣、褪褲……妳聽著,體內神經竟然糾縮綣起像閉葉的含羞小草。含羞小草等候縣長熱辣如炙陽的身,猶似飛蛾等候浴身的火,那短暫又漫長的等候,使妳從身體內部孳生一種搐慄,一種宛若饑餓苦等食物的搐慄。

無盡的等待

可是妳的縣長沒讓妳完成妳的等:飛蛾沒等到火;饑餓沒等到食物,縣長動作的聲音突然截止如電腦失去指令無言閃動的游標,時間一分一秒被等候碎屍分骨,妳終於按耐不住,掀被一探︰

你的縣長一身內衣內褲坐在離妳三尺的藍染藤椅,肘抵雙膝,臚埋雙掌,那形像彷彿浸泡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煩惱,妳湊近身:

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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