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一邊傾聽縣長的呼吸,一邊用年輕五歲的手指,纏弄著彈簧般的電話線。那糾玩的方式,一再重複在妳日後與這位縣長的通話中。比如這初次酸甜過後的一年又七個月,這位縣長當選連任,正值選舉議長之際,妳也是一邊把自己的食指繞進在妳心中有如無數戒子相連的電話線,一邊與縣長進行最私密的對話:
那你晚上要不要來?
晚上不行,晚上我要到莊議員那兒,他那裏有幾票不能跑,我必須再去一趟,可能要弄到很晚。
……
別不講話嘛!妳這次可是代表我,帶他們出國。在他們心目中,誰不當你這位旅遊界的女強人才是真正的縣長夫人?像秦議員還不就看在妳的面子,才肯避出去。這回要是能順利讓議長連任,妳就記首功!知不知道?
妳聽縣長溫喣如火爐吐出熱流的聲音,卻因時值暖春,讓妳不知覺地抽出陷進線圈的手指,踢落一雙真皮拖鞋,縮起兩腳,和身體拳在一起。整個人坐在單人沙發椅上,坐成一座孤島。
這幾年,妳常常這樣坐著,每每是在與這位縣長作了言語或肉體上的溝通之後,那使妳有一種身體將要變成液體流光的感覺。所以妳必須這樣抱住自己,必須這樣取得安全。就像今天凌晨一點十五分,妳坐在這張椅子上,看著縣長從妳的房裡消失時,妳就是這樣拳縮妳的身體。
那刻,妳的頭,埋在妳的膝蓋與胸部之間,髮絲披散下來,髮根埋在頭皮裏,聆聽妳腦內的聲音。妳不曉得那是什麼聲音,很像渺遠無際的夜空,偶而飛過一架飛機的聲音;很像廣袤無垠的星海,無端駛過一艘輪船的聲音,妳不能辨識,一如妳不能辨識妳後來的夢。
妳後來臥在縣長躺過的床上,昏昏地睡。睡著以後,妳做了許多的夢,夢零碎而荒謬,讓妳不能辨識它的美惡,然後妳醒來。醒在同樣的房間裏,醒在充滿縣長氣味的房間。
妳醒來,看見床頭的鐘,正走到七點二十分,妳猜想縣長已經起床。
是的,縣長已經起床。他正走進盥洗室,扭開水龍頭,潑洗自己的臉;自己積澱過多是非的臉,已經顯得皮肉分離,當尾秋涼默的自來水與縣長鬆弛臉皮接觸的剎那,妳正離開縣長陪妳去買的一床水藍做底細竹提花的涼被。這床涼被浸漬著縣長的體味汗味精液味,混合著妳的體香汗香和說不分明的內分泌香,竟已長達五年之久。
一年又三個月前,那距離妳吞下第一口沁人脾味蜜人心肝的酸甜剛好過了六十個小時,妳鑽進百貨公司的寢具專櫃左摸右比地選了這席涼被。其際,縣長候在車上,妳則自潛意識流出一抹畫面,那淺淡花色配縣長酣睡正甜的銅亮膚色,好似純淨靛空擁著志得意滿的太陽。
是的,是妳的太陽,唯屬妳的太陽。妳離開涼被,來到妳的浴間,妳從鏡裡探望自己的容顏,發現那像是離開陽光的花蕊,有一點垂寞。
可妳不知道,就在此刻,妳的縣長滌過臉皮之後,並沒有閒暇去張望看了五十五年的自己。他急急離開洗臉檯,來到書房,舉起電話。他圓禿手指按下的電號碼並非給妳。這晌的妳,微微嘆息,彷彿測知縣長起床後第一個想說話的人不是妳。其實,妳以為妳只是嘆一口氣,並沒有任何含意,甚至也不因著妳略顯暗淡的臉龐。或者,這嘆的起因,複雜到妳蕪雜稠邃的潛在意識亦無能辯解。但這樣連空氣皆想衡秤它質量的嘆息,從每一次縣長離妳之後,就漫無節制的增加,以今天凌晨一點十五分起,妳目睹縣長消失在妳眼前之後為例,妳一共泌出五十六個這樣的嘆息,即便在睡裏,妳仍不斷宛如蜘蛛結網、春蠶吐絲般地泌出層層積累在妳四週漫散不去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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